本土文化教育16 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禾楼歌乐
陈 露
我的家乡不是那种依山傍水,风景如画的美丽,是那种很普通甚至很平庸的乡村。要数出来,大概是因为村与村之间连成一大片黑压压的土砖瓦房,显得有象势的意味。再就是广沃而 平坦的稻田和那连片的千亩竹园。
山在很远的地方,看过去就象很随意画出的曲线。那河,叫三坑河,从两公里外的镇上流过。日常食水都是自家的水井,村口的古井很宽很深,听老人们说,解放前常有女人往那井里 跳 。后来,大家都害怕“水鬼”,就在自家的小院里打井。再者,村东头有一棵很大很老的大叶榕树,浓浓密密的枝荫可以覆盖一亩地,树身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村西头有一棵同 样很古老的龙眼树,身躯弯弯曲曲,中干却是空的,用石块擂动,可以听到音乐般的回鸣。站在远处看它,整棵龙眼树就象一条拔地腾飞的龙。家乡的人管它叫“龙神”,是一棵“风 水树”。逢年过节,这棵龙眼树就成了人们祭神的地方。
村子背后,就是那上千亩的竹园。那竹,几乎囊括了岭南所有竹种。黄竹、紫竹、茅竹、笋竹、凤凰竹,观音竹等等不下几十种。自然,那迷宫般的千亩大竹园,就成了小时候快乐的 天堂。竹园里生长着很多很奇怪的树木,譬如全身长满刺的,四季都爬满了毛毛虫的,一棵树上开着好几种颜色花的。更令人惊奇的是有一种树,长出的果籽青果时可收藏入药,能治 风湿病或消炎解毒;红果时能吃且甘甜可口,那汁液把嘴巴染得象上了口红;紫果时却有毒,能把那些啄了吃的鸡鹅鸭毒死。这些古怪的树木,家乡的人也不知所以然,老人的老人传 下来全管它们叫“魂魄树”。反正小时候的理解,这些树木全都和神灵有关,故而大家都不敢乱碰,直是把这些古怪的树木当做了神灵的化身。
可是,这千亩的竹园连同那些古怪的树木,全毁于疯狂的斗私批修的年代。后来在广州,曾诚心诚意地请教一些植物学方面的专家,皆瞪起眼睛怀疑我是否在讨好他们而说谎。
或是这千亩竹园的缘故,或是这竹园里奇怪又神秘的“魂魄树”,家乡的人更易以自心感应 “神”的旨意。在枯燥平庸的生活中,以自由的心灵照见了智慧的“神灵”。千年岁月之河 、磨润和创造了独特的歌乐来表达对“神”的敬仰与虔诚,也表达着自身的一切,欢乐和痛苦、生存和死亡、爱和恨……
这种在我们乡间流行的歌乐活动,家乡的人将之称谓“禾楼歌”。这歌,有其独特的唱法,通常有四字连排,五字连排,七字九字连排,最多的有十八字连排。歌词象古诗一样很讲究平仄 对应,互为押韵,曲子则是有几个大体上的“曲牌”来限制。印象深的象有一个叫《娘家河》的曲牌,很温柔、也很忧郁,总是那些诉说为人妻为人媳的心事和男女私情的歌词配上, 而唱这曲调的多是女性。因为母亲常常的哼着,那温柔又忧郁的《娘家河》便深嵌在少时的记忆里。
家乡的“禾楼歌”颂唱的内容无所不包:儿童学语、男欢女爱、夫妻夜话、日常琐事、为人处世甚至丧葬祭神等等。小时候没有好山好水的浸染,却有这些用今天的说话叫传统文化给 启蒙着。知道除了村前的稻田村后的大竹园外,这人世还有如许多的欢乐或悲伤的事情。
每年农历的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中秋、重阳、冬至都有“禾楼歌”的活动,内容也因应节日的不同。这些活动没有谁去特意组织,每逢节日来临,附近周围十几个小村庄,乡亲 们自觉聚集到一个能容纳上千人的大地堂(类似城里广场的地方),然后分成对垒两大片,两 边都有一个用茅竹搭成的高台。歌者就坐到高台上,互相和唱起来,输了的如内容对和不上 ,没词儿了,唱累了就下来,另一个又上去。你来我往,此起彼落,继续唱下去,继续比下去,直到天亮。
通常,这歌堂的中间总有一队“乐队”,这乐队也是自发式组成的。除了常见的唢呐、锣、笛、鼓、二胡外,还有用各式竹子做成的能发出不同音响的梆子,但不是打快板的那种,模 样象把锤。再就是一个大木架上吊着十二只厚薄轻重大小不同的犁头,用一根木棍逐只敲去,能发出十二种音调。后来在城里读书时,历史老师讲到老祖宗的韶乐编钟,我说那不是我 老家的“犁头钟”么?结果是给老师罚了站。
大约每隔个把时辰,对唱的歌者歇下时,这乐队便开始演奏。先是从缓慢至紧促的鼓点声带起,锣与钹装饰过后,几支唢呐仰天俯地飘起了厚重可分的旋律,跟着二胡加入, 笛子相随,梆子打出明快的节奏,而“犁头钟”会适时的在节奏与节奏之间发出清脆的和音 。瞬那间,气势磅礴的“交响乐”,震天撼地的在黑夜的天地间流过去掠回来又荡开去。
歌堂上,人们静息得不敢喘气,小孩子的我们常常紧张得想尿尿。大人们告诉说,那曲乐叫《丰年瑞》,是先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令少时的我不能忘怀是那擂鼓的人,那个“首席乐手 ”的鼓手。
他的上衣脱个精光,裤头扎着一条很醒目的红腰带。健硕有力的肌肉满是泛着火光的汗水,浓而密的头发很长。那时乡下没有理发匠,都是自家剪子剪的。他面前月牙形的摆着大中小 三只红红的皮鼓,背后就是他要兼顾的“犁头钟”,震天撼地的乐声中,他竟可以打出儿女情 长的嗯嗯絮语。更精妙绝伦的是他既能一边打鼓又能一边敲那编钟模样的“犁头钟”。左、 右、前、后,不间断地轮换和变化着。他亮出的姿式同样叫人惊叹,仰、俯、侧、扭、挺、跃、跳、转。尤其是他发达的臂肌胸肌腹肌,坚实且有力,一头过耳长发随鼓点的节奏起舞 翻飞,雄性得让我们一群小伙伴钦佩莫名。哇,这才叫男人呢!也雄性得让那些未出嫁的姑 娘们用牙齿狠狠咬自己的指头,才不至失了“礼数”。
乐起乐落,刹然之际,歌堂上安静得能听到风的吹动,没有掌声,他们不懂,也不需要。突然,竹园深处,传来几声夜鸟的羁桀,仿若是神的精灵被这超越意志的鼓乐,自那千亩的竹园,自那古怪的“魂魄树”呼啸飞出。于是,人们又继续着那互唱互和的“禾楼歌”······
那歌声,那乐声,皆已远去。远去的不单是少时的记忆,还有对那古风遗俗的认知。家乡,不再是少时的家乡,没了千亩的竹园,没了竹园里古怪的树木,更没了“禾楼歌乐”的歌声和 鼓点。就连自家小院的水井也干涸了,但村前一东一西的两棵古树仍在。当今天在都市生息奔忙时,早已忘却那远去的一切。每次回老家,总要在那两棵古树旁坐上很久。
六十年代,考古专家在家乡一处叫马头岗的地方发现了两个春秋战国时代的古墓。出土的物件中有青铜器,玉器、石器等,更让人惊异的是还有两套青铜编钟。我想啊,祖先的祖先们 ,千年以前早已在这片并不美丽但却富饶的土地上劈耕荒蛮,劳作生息了。今天,我们无法再去感受甚至想象那远去的历史,但“禾楼歌乐”所承传下来的古文化的影子,仍依稀看 见先祖们躬耕的身影。尤其是那出土的青铜编钟,与乡间流传的“犁头钟”是否有某种历史必然的相承?不管朝代更替,不管岁月流逝,融入了天地间的古歌乐,代代相传,脉脉相承 。表达着劳动的喜悦,爱情的纷芳,生存的艰辛,人与神的相融。每一音符的颤抖,每一旋律的迷醉,每一鼓点的震撼,久久的、久久的在记忆深处飞舞翻腾。当发现这些血脉相 承的东西在我辈手中失去时,变得声息噬灭时,那种痛苦是无法用语言用文字来诠释的。
在都市的深夜,常常听到喧嚣、浮躁、虚伪、倾扎、权欲和贪婪的嚎叫,以及疲倦且麻木的心灵魔障的申吟。可是,家乡的“禾楼歌乐”的歌声与旋律,不时在梦中飘动和泛起。
醒来时,清泪已湿衫。